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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小说的亮点和败笔

曹长青

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去世,虽高寿94岁,但最终也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就像他的小说名字《不朽》一样,他的作品和启迪力量将在读者心中不朽,那是永恒的奖章。

昆德拉的小说几乎都译成了中文,在华人世界引起强烈共鸣,感觉他写的就是中国!那种对共产世界的嘲讽,如一把尖刀划破铁幕,让人们看到背後的丑陋,也看到一丝光亮和希望。他的代表作《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谈的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对灵与肉,轻和重,媚俗和脱俗,本质和虚假,做了精彩的艺术解剖。所以这部小说会有长久的价值。

小说主人公托马斯医师风流倜傥,他选择生命的「轻」,轻松行乐,性生活丰富,拒绝婚姻。一个偶然机会,乡村女孩特蕾莎的纯情,唤醒了托马斯心中沉睡的爱之能力,促他认识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走向了「重」∶重视真情,珍惜爱情,忠诚妻子,心心相印地走向永恒(一场车祸两人同赴天国)。昆德拉睿智地认识到这些人生真谛,用艺术的笔触表达出来,给无数对此问题百般思索仍困惑不清的男男女女指点迷津∶「最沉重的负担,也是最强化生命力的能量。负担越重,生命越靠近大地,其存在就越真切实在」,才更有意义。这种对人生之「重」的精辟阐述,是昆德拉小说的第一个亮点。

「用棍子把人打向天堂」

小说背景是共产捷克,主人公不仅面对灵肉的轻与重,更有面对极权统治是顺从还是反抗的抉择。托马斯和妻子特蕾莎都选择了反抗,尤其在苏军入侵的布拉格之春事件时,特蕾莎不顾安危,到大街上拍摄苏军坦克的横冲直撞,托马斯医师则撰文嘲讽苏联「老大哥」。昆德拉强调,「人类与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和遗忘的斗争。」「罪恶的制度并不是由罪人建立的,而恰恰是由那些确信已经找到了通往天堂唯一道路的积极分子们所建立的。由於天堂并不存在,积极分子也就变成了杀人凶手。」正如经济学家海耶克所说,「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是由善意所铺成。」 昆德拉把它比喻成「用棍子把人打向天堂」,在强权之下,通向「共产天堂」 的路边建造了一座座古拉格,堆满无辜者的尸骨。小说中随处可见昆德拉对共产主义的深刻认知和批判。

昆德拉说,「人的伟大在於他扛起命运」。托马斯拒绝写悔过书,拒绝妥协,为此丢掉了医院工作,被惩罚去街道擦玻璃。但他宁可失去生活舒适的「轻」松,也坚守良心的道德之重。特蕾莎失去喜爱的摄影工作,和托马斯相濡以沫。这种拒绝顺从,坚持反抗的道德选择,是小说的第二个亮点。

仅有上述两点,这部小说的思想性就已立足。但昆德拉的深刻更在於,他提出「拒绝媚俗」。这是第三个亮点。所谓媚俗,就是装模作样,矫情做作,虚情伪善,本质是「假」。托马斯的画家情人萨宾娜痛恨「媚俗」,她说当局组织的五一劳动节游行,高音喇叭播放的激昂革命歌曲,像被放出来扑向她的一群狼狗。「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城堡被改造成马厩),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因为「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制。」

像中国每年一度由央视主办的春节晚会,主持人登台发表一番热爱祖国、人民、党的宏大论述,再加上满台鲜艳服装,描绘祖国到处莺歌燕舞、一片美丽祥和,把「媚俗」阐述得清清楚楚。

在当今英美等西方国家,媚俗更体现在左派热衷的各种「政治正确」,其特点和本性也是虚假、反常识、反真实。所以萨宾娜高声喊出,「我的敌人并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媚俗!」共产主义只是媚俗的极端形式,媚俗是世界性的,在今天的西方民主国家尤其典型。昆德拉说∶「媚俗是掩盖死亡的一道屏风」。哪里「媚俗」兴盛,哪里就意味著屏风背後的衰败和腐烂,它是消亡的前奏。

为什麽昆德拉与诺奖无缘?

小说的第四个亮点是对左派的辛辣嘲讽。在西方左派主导全球文学艺术的今天,在小说领域,能够认清左派、塑造出典型左派人物形象、并敢於嘲讽批判的作家实在凤毛麟角。在我的阅读中,只有美国哲学家、小说家安.兰德(Ayn Rand)在其代表作《源泉》中塑造了一个叫埃斯沃斯.托黑的左派专栏作家形象,非常深刻、传神。再就是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塑造的弗兰茨教授等左派群体形象。安.兰德只是冷静地描述了托黑这种左派的心理,他们热衷群体主义,恨不得全人类只有一个脖子,他们好一把掐住,从而统治整个世界。而昆德拉则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用一个章节(伟大的进军),描述五十多名教授、医生等知识分子,在四百名摄影记者的陪同簇拥下,前往柬埔寨边境声援那里人民的「媚俗」之举,因为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同情和支持那里的苦难人民,但他们把做出同情的「姿态」看得比真正的同情行动本身更重要,他们更多是要「演」给别人看的。在「伟大的进军」时,他们争抢上镜头,甚至为光环大打出手,丑态百出。昆德拉把左派的虚伪、伪善演绎得淋漓尽致。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对左派如此这般的辛辣嘲讽,就已决定了昆德拉与诺奖无缘。因为白左占主体的诺奖委员会一下子就明白了,昆德拉是在嘲讽他们,这个奖绝不能给他,无论他有什麽思想和艺术成就。其实昆德拉没得诺奖不是他的损失,而是他的幸运,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已成了政治正确奖,多年来都是颁给二、三流的作家,甚至给了中国的伪作家高行健。

上述昆德拉小说的这四个亮点,奠定了他是二十世纪伟大小说家的地位。虽然後来昆德拉又创作出多部作品,但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没超过这一部。而且後期的小说,尤其用法语写的,题材和思路都窄化,甚至有点故弄玄虚。

Show 而不是 tell

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至少有两处败笔∶一是作者直接议论的地方太多。好的小说主要是 show(展示)而不是tell(直接议论,说教)。托尔斯泰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是show的典型,哲学思考等都是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说出的,作者不直接议论。另外经典爱情小说《飘》(乱世佳人)更是如此,作者米切尔更是懂得show的道理,大量精彩的议论,都极为巧妙、自然地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表达,贴切而和谐。

昆德拉不仅在这部作品,其它小说中也有这个通病,作者往往自己跳出来直接议论,有时甚至打破人称,第一和第三人称随意互换。有些议论明显有炫耀哲学思考之嫌,降低了小说的内在律和质量。

二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在结构上采用音乐上惯用的「复调」(同样的歌词或曲调的不断重复)形式,导致结尾的车祸(人生结局)等在小说前面就出现,然後不断重复,这样就失去了小说作为故事吊读者胃口的悬念。包括其它一些内容的复述,也给人棉嗦、拖沓的感觉。

昆德拉曾说,「一直到二十五岁,音乐都比文学更吸引我。」终生喜欢音乐的昆德拉把音乐的复调用在了小说上,自称「一章就是一个旋律,一节就是一个节拍段」,其实是个错误方向。音乐通过复调,可强化人们听觉记忆和乐感,有很好的效果;但小说如不断重复一个情节,尤其像结局等,不仅提前 露天机,而且跟音乐相反,反而给人繁琐、重复的感觉。小说是小说,音乐是音乐,是两种不同的艺术,硬性把两者揉在一起,效果不佳。这在昆德拉的其它作品,尤其《生活在他处》中更为明显。昆德拉曾很得意地说,他把每一章安排为音乐的中板、快板、小快板等,结果人工斧凿之意太明显。这种做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起码我在阅读时,感觉不好。

昆德拉走了,那个他出生成长的共产主义环境,在全世界范围内要完全消失了。但是他的小说对洞悉共产主义铁幕,人生的轻与重,媚俗的世界性和抵制的必要性,包括今天认识西方白左的政治正确等,都有天长地久的重要存在价值,这是昆德拉的成就,也是他的墓铭。

——原载台湾《看》杂2023年8月号

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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