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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胡碴的孩子”吕贵品

曹长青

得知诗人吕贵品在深圳去世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冰冷的悲伤袭来,一些遥远的往事如电影胶片般在眼前闪过。

吕贵品是我《深圳青年报》的同事,也是我的东北老乡。 他77年考上了吉林大学中文系,和徐敬亚、王小妮成为知名的「吉大三诗人」。 当年他们,还有後来获「诺奖」的刘晓波等人,在吉大成立了《赤子心》诗社。 当年我在黑龙江大学主持文学社团「大路社」,曾去吉大中文系,跟徐敬亚、吕贵品、刘晓波等彻夜畅谈,那是一个充满抱负、热血沸腾的青春时代!

1980年代我在《深圳青年报》时,把徐敬亚和吕贵品都调到了报社。 吕贵品和另一位责任编辑张敏毅负责「理论版」,徐敬亚和另一位我从牡丹江调来的东北作家刘树德负责「文艺版」。 这是《深圳青年报》最开放、最前卫的两个版面。

後来报社因发表「劝邓小平退休」等文章被整顿时,中宣部派来的工作组负责人说,理论版发表了太多出格文章。 像刘宾雁、方励之、王若望等在当时被视为中国最开放的知识份子的出格文章,都是在我们的理论版刊出的。 也因此,责任编辑吕贵品、张敏毅,还有作为签发者的我,都被撤职,报纸被关闭。

徐敬亚和刘树德负责的文艺版,也是很超前。 当年刘晓波那篇抨击文学界党文化遗毒的「新时期文学的危机」,原是一个内部座谈会的谈话,其它报刊都不敢发,徐敬亚把稿子拿给我看,我们一致决定发表。 刘晓波因这篇尖锐文章而在文坛一炮打响。

八十年代的中国,朦胧诗、现代诗等在年轻人中很红火,因为它是对歌旦|德的党文化的一种挑战,有点像後来爆红的摇滚乐。 但当时很多年轻人的诗歌找不到发表园地,主要文学期刊、报纸的文艺版面当然都还掌控在老一代「党的文人」手中。 有志闯出一条新路的徐敬亚、吕贵品联络到安徽《诗歌报》,跟我们《深圳青年报》联手,同时在报纸上推出了几十万字的现代诗。

《深圳青年报》隶属於深圳共青团,性质也是党报。 在党的报纸上几个版面全是诗歌,而且多是朦胧诗、挑战党文化的现代诗,这在中国新闻史上是第一次,也是绝後的,迄今再没有过。 在世界文坛也没见过,因为是专制制度下一种独特的文字反抗举动。

这个活动搞得声势浩大,成为中国诗坛的一次盛会。 光是那几个版面连成一体的新颖排版设计就给人强烈视觉冲击。 《深圳青年报》是中国第一家结束了铅字、实现了胶版照相印刷的报纸。

这个「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大展」後来被研究者誉为中国现代诗的一次井喷!

对於这个诗歌大展,徐敬亚和吕贵品付出很多心血,他们要从全国各地寄来的上百万字的诗中筛选、编辑,工作量很大。 但他俩乐此不疲、兴奋不已,就像淘金者挖到金矿。

当时在深圳大学出版社做编辑的诗人孟浪後来也参与,把这些诗编辑成书《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由上海同济出版社出版了,为中国现代诗的历史留下一座丰碑。 在这个过程中,贵品奶ㄔi没。

报社被关闭後,我们都失去了工作。 尤其令我不安的是,由我调进报社的徐敬亚和吕贵品的户口还没有落到深圳,这种情况下,他们就有被市委工作组遣回东北的危险。38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我骑著自行车,赶到深圳郊区的市公安局训练基地,找到一个跟我学写诗的派出所长,通过他的关系,紧急地把徐敬亚的妻子王小妮、吕贵品的妻子孙燕芝医生的户口落到了深圳。 这样工作组就没法把徐敬亚、吕贵品赶回东北,因他们妻子的户口已在深圳了。

当时办成之後,徐敬亚和我,一起在吕贵品家里喝酒庆贺。 这样不仅可以保住徐敬亚、吕贵品留在深圳,还可以保住报社分给徐敬亚的一套三居室住房(後来这套房子应该价格不菲,也给敬亚夫妇一个生活安慰)。 在那个制度下,试图反抗,断了生路就是下场。 如果是今天就更惨,谁敢劝皇上退休,铁定进监狱。

没了工作,但酒照喝。 东北人本来就因天气寒冷而喜欢喝酒,何况又是写诗的。 真是「诗逢知己千杯少」。

但随後不久,我们三人就因为参加一位「酒友」的活动,倒了一次楣,了解了一个更深层的恐怖。

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宿舍修改我和诗人谢文利合写的《诗的技巧》书稿时,同宿舍住著一位学者李少一,他来修改书稿《中国古代兵器史话》。 他豪爽大气,对十八般武器研究得头头是道。 我们成为朋友。 深圳青年报被关闭、我被整治时,他还到深圳看望我,还一度想把我藏到军队去,说他有很多军方朋友。

也同样喜欢喝酒的李少一後来创办了《酒文化研究会》,他在海南开研讨会,特意请了我和徐敬亚、吕贵品去参加,也想让我们三个失去工作的人散散心。

但我们三人从深圳抵达海口刚住进旅店,就被会议方告知,说接到深圳公安局通知,不扣 恍T人到会场,只能呆在旅店。 当时我们去海南岛的事,没告诉其他人。 看来当时公安方面在秘密监视我们。 後来我出国时,一位公安局的朋友告诉我,当局怀疑我是美国的民运组织《中国之春》在深圳的联络员。 其实我根本不是。

我们三人被「关」在旅馆。 结果给了我们机会,谈诗,谈经历,谈人生,那是时间最长、最痛快的一次天南海北的三人畅谈。 贵品当时那个眉飞色舞的谈话样子,仍历历在目!

徐敬亚是诗人理论家,吕贵品则是纯粹的诗人。 而且他好像天生就是诗人的料,因他率真,开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笑呵呵的,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样子。 报社的人都喜欢贵品。 有个从北京中央党校调来的女资料员,原来一板一眼、很有党性的样子,但自从跟吕贵品熟悉了,像变了一个人,也洒脱起来。

我跟贵品最後一次出行,是和刘晓波一起,去北京探望方励之、李淑娴夫妇。 我们《深圳青年报》发表过方励之的「中国改革的关键是一党制还是多党制」(发这篇文章也成为报社的罪状之一)。 报社被关闭後,我还以「深圳思想俱乐部」主席的名义邀请已被开除党籍的方励之到深圳演讲,虽最後遭当局阻止。

当时在方励之家里,李淑娴教授为我们四个人留下合影。 今天看到照片上的其他三个人(方励之、刘晓波、吕贵品)都走了,而当今的中国竟然比四十年前的政治气氛更加肃杀,这不仅令人悲伤,更令人脊背冰凉。

当年听到我要去美国留学时,贵品兴奋地说,要杀一头猪设宴为我送行。 虽然没做到,但这种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 吕贵品豪迈大气,但也是贵人多忘事的典型。 有次他请一圈朋友到他家吃饭,朋友们都来了,等了好久,他才回家,一脸惊讶地问,你们怎麽都到我家来了? 他把请客这事全忘了。

但对朋友托付的事,贵品却很认真,并不马虎。 刘晓波因参加八九民运入狱後,我在纽约东北同乡会帮他募捐了一点钱,托当时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的美国朋友Harold带到深圳给了吕贵品,请他设法转交。 晓波出狱後,贵品把美元现金塞在球鞋里(要知道是那个年代)穿去东北送给了晓波。 1993年来美国时,晓波用他特有的结巴调子说,「长青你、你——们资、资本主——义的臭、臭钱可真——臭呵,贵品他藏——在臭球鞋里带、带过来的。 」

刘晓波获诺贝尔和平奖後,我写了长文「撕裂的刘晓波」,批评他第一次被捕後上中央电视台说解放军在「天安门广场没杀人」、第二次被捕後说「中共监狱人性化」等。 文章在海外发表後,也群发给了我手里的电子邮箱,也有吕贵品的。 我到美国後跟贵品只通过几次电话,并没有单独的电子信联系。 贵品对我之前之後群发的文章,从未有回复,也不知道他是否收到。 因不想给他们惹麻烦,我也从不问。 只有对这篇「撕裂的刘晓波」 ,他在文章上面回了几个字∶「长青兄,邮件收到,很想念你! 贵品。」 以此表达他对这篇文章的认可。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同学得了诺奖而攀附赞美,反而对同学的「撕裂」看得很清楚。

我文章中有一段话,没提名地引用了一位「我和刘晓波共同的朋友」的话,批评了刘晓波的追逐虚荣。 这个人就是吕贵品。 贵品的可贵品质就是要麽沉默,要麽说真心话,保持了「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诗人气质。

吕贵品近年得了肾病,需要每周两次洗肾,一次四小时躺在透析床上。 一般人面对这种状况可能对人生沮丧,保命要紧,其它都不管了。 但贵品骨子里就是诗人。 他坚持写诗,有时每天都出作品。 他说,患病之後,更感到人生像浮舟,诗是抛锚。 只有诗,像锚一样,让他在痛苦中定位,得到喘息,得到慰藉,得到欢乐。

过去这些年,在诗歌这种形式已经没有了多大市场的情况下,他仍然顽强地写了很多诗,出版了五卷本的《吕贵品诗文集》和《诗歌选集》等。 我出国後主要写政论,很少看诗了。 从网上看到,吕贵品写过一首《什麽样的人是诗人》,其中两句给人印象深刻,大意是「诗人是长了碴的孩子,诗人是活著的烈士」。 大学时代,我因写《诗的技巧》一书,袅版M研究过很多诗歌、诗人、诗评,但从未见谁提到过《什麽样的人是诗人》。

贵品这首诗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诗是抒情的艺术。 中国大诗人李白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就是典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其豪迈之情,只在童心可循。

诗贵真情,诗人贵纯真。 贵品身上,就有这种不可救药的纯真,即使长满碴,即使步入老年,他还在用孩子般的眼睛看世界。 心不长老茧,情一直纯真,就永远是诗人!

「诗人是活著的烈士」,也是言为心声。 诗不仅抒情,也言志。 呼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诗人杜甫、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绝句的陆游等现实主义派大诗人,就是诗言志的代表。 在专制当道的社会,真正的诗人就是活著的烈士,他们要付出「说真话、抒真情」的代价和牺牲。

吕贵品的诗,没有直白挑战当今政治,也没有直接对抗政权,而是强调真情、人性,从更大的角度宣扬杜甫、陆游的人道主义情怀。 在2019年深圳举行的「深读诗会」上,吕贵品强调思想启蒙,建议人们读荷马史诗、但丁《神曲》、莎士比亚戏剧,说这些经典作品维护人权,维护人的独立思考。

在每周换血的透析床上,贵品顽强地继续写他的诗。 诗里没有哀哀怨怨、没有沮丧人生,反而展示了一种超脱、豁达的境界。 在《深圳青年报》时,吕贵品就喜欢日本音乐家喜多郎的作品。 编辑《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时,贵品听著喜多郎的音乐,那种神秘、飘逸、超凡脱俗,呼应著他自己内在的感应。 躺在透析床上换血时,他心里可能还在回荡著喜多郎的曲子,诗和音乐,大概是洗净贵品的灵魂之血。

才69岁的吕贵品走了,他追随著喜多郎的曲子寻求心灵的宁静去了。 在天国,不再有病痛,不再有政治纷扰,不再有人生苦恼,只有天人合一的喜多郎的「天界」陪伴著他。 他一定还在写诗,那飘下的东北雪花,那洒下的深圳热雨,都传递著他的诗句,是那个「长碴的孩子」、那个活在朋友们心里的「烈士」在跟我们说话。

贵品,你走好,长青用这些浸著泪水地文字送你最後一程!

写於2025年5月12日

照片左起∶曹长青、吕贵品、方励之、刘晓波。 方励之夫人李淑娴 摄

2025-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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